5月28日晚,由我社与学生团体联合举办的“人文咖啡馆”系列活动之“张柠对谈梁鸿:我的乡土我的中国”在北京师范大学举行。
文学批评家张柠和青年女作家梁鸿,两位嘉宾近期新作均聚焦乡村话题,作品均引起广泛的社会讨论。其中“50后”代表张柠教授在我社出版《土地的黄昏》(修订版),以自己的故乡记忆——上世纪80年代江西农村的乡土生活为样本,结合人类学、社会学、心理学、哲学等研究方法,对中国乡土文化结构、乡村经验及其微观权力形态进行了全面分析;而1970年代出生的梁鸿则将视点放在上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的河南老家——梁庄,通过田野调查以“我的在场”书写乡村的生命故事。
两位不约而同“充满感性地理性写作”,而写作对象(南方农村与北方农村)的对应和男女性观察视角的不同,使他们的对话充满碰撞和火花。
【观点】
1、“乡村观察和写作经验”
张柠:我的写作是对故乡记忆的重新编码。
我成长于乡村医院,长大到19岁离开。此前并不觉得自己很了解中国的乡村,直到拿起笔来写,保存在记忆里的乡村记忆蜂拥而至。我一直以为自己排斥乡村经验的。或者说理性上是想把它忘掉的,但是潜意识并不答应,记忆里的东西一个个排队而来,所以《土地的黄昏》整个写作是对19年乡村记忆的重新排列。写完之后非常高兴,因为自己能够对“身在其中却不知道是什么”的世界重新编码,也忽然觉得这才开始了解中国乡土文化,农耕精神。
梁鸿:我的写作倾向于展示个体生命的存在。
我2008年开始做乡土实践的研究,对老家梁庄做田野调查,以我的“在场”考察梁庄的生命故事。2010年出版《中国在梁庄》后引起一些关注,但是当时有一部分没有完成,就是梁庄在外打工者,而梁庄的喜怒哀乐与他们息息相关,如果不把这么一部分人写出来,梁庄是不完整的。所以2011年开始,我沿着梁庄在外打工人的足迹,去看他们在城市里面怎么生活,他们怎么吃、怎么住、怎么爱、怎么流转,怎么想梁庄,怎么想城市,由此考察中国乡村与城市的关系。
2、“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性如何介入”
张柠:用虚构性叙事来补充理性叙事无法穷尽的部分。
我们往往以为我们足够理性能够写下所有的东西,但实际上是会遗漏的,在《土地的黄昏》写作过程中,感受很深。在这本书的附录中,保留了几个虚构性的叙事——以人物形象为核心的故事,舍不得删掉是因为,它们是严谨逻辑之外的补充,是正文理性叙事无法穷尽的经验。关于田野考察的有效性,我们往往并不缺乏材料,而是缺乏对数据进行智慧性整合的能力。
梁鸿:用感性来表达理性,学者的责任是“去昧”。
我感觉今天我们在谈理论著作的时候,总是会排斥感性,但是张柠老师用非常诗性的语言来写作,让我想到自己非常欣赏的另一位作家列维•斯特劳斯。我自己在写作的过程中面临这样一个困境:究竟怎么面对面前这个人,内在的逻辑和视野是什么?在西方视野里面有一种“东方主义”,其实我们自己视野里也有“东方主义”,把自己“奇观化”、“风景化”,同时也“固化”了,这时候就需要学者来“去昧”。
3、“乡村经验和现在的关系”
张柠:用理性捕捉消逝。
乡村正在消失,随之而去的是我们的“根”,面对这种消逝去哭泣是一种态度,但我选择的姿态是,对我记忆里面的要素进行现代理性的捕捉。比如我在书中写到农村的“相好”现象,当我把这种暧昧的存在分门别类,并将几种不同状态的共同点归纳出来时,我是有成就感的,甚至迷恋这种捕捉的能力。所以面临即将消失的世界,我告诉自己去用一种强大的理性死死抓住我的记忆。
梁鸿:每一个人都不是孤岛。
农业社会的时间是循环的——春夏秋冬,生命观、存在观也和自然相契合,而现代文明是线性的、“进化论”的,乡村经验成为被抛弃的经验。村庄的消失对应的是一整套生活经验、生活方式、物理感知方式和精神生活方式的消逝,包括《土地的黄昏》所写到的种种器物、时间、空间、爱情观,等等。这种丧失意味着,过去没有了,历史的河流没有了,只剩孤零零的现在。所以我回去寻找梁庄,其实是在回头去看我的生活流,寻找自己。
4、“回乡”
张柠:乡村的空间已经完全不一样。
2006年我再回去过一趟老家,发现现在的空间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。小时候祭拜的祠堂倒塌了,以前聚集的场所成了废墟,村落沿着公路蔓延。以前祖先、土地、死亡、婚姻和各种仪式是村里人的情感纽带,这次回乡发现,取而代之,麻将桌成了非常典型的一个意向。空间在颓败,家乡人的眼神在变化,乡土的情感在消失,这之后我没有再回去过。
梁鸿:那是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世界。
我每年都回家3、4次,也常和他们通电话。但是,当我以一种有意识的眼光,经过理性过滤的眼光去看待亲人们的生活的时候,会发现那是一个并不熟悉的世界。在农村,整个场域是涣散的。祠堂、戏台,各种仪式的连接都已经没有了,农民进城打工成了最普遍的现象。而生活的巨大差距,使你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。
5、“农民与城市”
张柠:以权力结构为中心的城市像一座城堡。
我写的不是乌托邦,是事实,中国乡土社会的人们,过的正是一种重复、循环的生活。农村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游离在农耕价值之外的人,他们离开乡土,去到以权力结构为中心的陌生人的社会,最终发现自己没有立足之地。农村安顿不了那么多农民,而城市又像城堡一样接纳不了他们。
梁鸿:城市的发展并没有给予农民“结构感”。
我们的新闻、报纸很多时候把农民符号化——麻木、沉默、愚昧——只用一种眼光看他们。现代都市的模型,到处是威权的存在。农民进到城市,就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工人,他们很鲜活的一面被忽略了。因为城市没有给他们结构感、身份感和尊严感,他们找不到自己的社会序列。
【结语】
张柠和梁鸿两位教授在对谈的过程中还举了大量的鲜活例子,在场的两百位同学也通过提问参与到讨论当中。这样一场“我的乡土我的中国”的分享,并不是要讨论农村与城市的生活方式孰对孰错,因为乡土和都市从来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,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,在无可逆改的农村消失过程中,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乡土和农民。如两位嘉宾所言,当以某种内化的眼光来看待如今的农村生活和身处其中的人们(特别是亲人),才可能找到一种内在的生活逻辑,这个社会的逻辑,乃至这个时代的逻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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